京城北方的郊外有一處草庵,居住著一個釀酒師父,名為傳助。
他釀的酒又陳又香,酒液清冽甘甜,看上去清澄如琥珀,盛裝在杯盞中,據傳還有山泉的清香,因故,就算路途遙遠,京城裡的不少貴人仍是會時不時的派遣家僕前往向傳助打些酒,以品嚐到美酒為樂事。
也不是沒人眼饞傳助的釀酒手藝,但就算偷偷學了傳助的手法,釀出的酒雖然也相當甘美,卻仍是沒傳助所釀的那般有滋味,更不是沒人想過強搶,而是傳助總像是有鬼神相助一般,每每都能避過劫難。
漸漸地,這樣的消息便傳開了。
「——喝了傳助所釀的酒啊,據說能讓鬼神庇佑。」
於此,傳助所釀的酒在那些貴人之間更加受到吹捧,飲宴待客之時,若沒有傳助所釀之酒,可是會讓人恥笑的。
這樣生計不愁的傳助應當是不會有太多煩惱的才是,但他確確實實的遇到了困境。
事情發生的那個夜晚正巧是滿月,更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日子,月光毫無保留的灑下,就算已是深夜,走在沒有樹影遮蔽的路上也不會完全無法視物,總能依稀辨別出眼前的事物來。
傳助小心翼翼的抱著懷中的盒子,快步走在有些潮氣的小徑上,走著走著,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名穿著唐衣、頭上蓋著披布的女子。
月光下,女子的身形顯得影影綽綽,但那從袖中探出的白嫩指尖、和披布下隱約露出的紅唇,都吸引住了傳助的心神。
但很快,那份悸動就轉為了驚懼。
原因無他,傳助瞧見了自女子頭上探出,那宛若新芽的紅角。
於是他駭得後退了幾步,腳下的草鞋就這麼傳出了細碎的沙土摩擦聲響。
可就算是這樣細小的動靜,也讓女子將目光投了過來,這一抬頭,原本被披衣遮擋的臉龐就被月光照了個正著——那可以說是極富侵略性的美貌讓傳助不禁屛住了呼吸。
女子凝視著傳助,眼波流轉,抬起了衣袖掩住了半張面孔,只一雙欲說還休如泣如訴的眼顯露著將目光投向了傳助,那份非人的美貌,讓傳助忘卻了恐懼,不禁向前幾步,同女子搭了話。
「您、您是否有什麼難處嘛?」
女子放下了手,微微勾唇,似乎是想邁開步伐,傳助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,但不過片刻,女子卻像是查覺到了什麼而停頓了動作,那女子來回躊躇幾步,又瞥了傳助一眼,牙一咬,只匆匆向傳助一招手,便驀地掀起身上的披布,足尖一蹬,如天女般的朝遠方飛去。
呆愣愣目送女子身影遠去的傳助在一聲急促的蟲鳴後回過神來,他撫撫胸口,瞪大了眼睛——他懷中已然空空如也。
「——總之,事情經過便是如此。」
一口飲盡杯中暖融融的酒液,博雅放下酒杯,轉頭看向眼前以扇掩口,像是在思量什麼的晴明,又咬了口烤得鬆軟酥脆的香魚,才接續說了下去。
「那傳助說他丟的是賴以維生的釀酒工具,想託你幫他找回來……
話又說回來,那傳助丟東西的那天似乎本來就是要來拜訪你的,
可他現在得好好看著正在釀製的酒,暫時脫不開身,才託了人情要我同你說這件事。」
手指在杯緣輕輕劃過,晴明微微沉吟。
「這樣嘛……」
看著晴明的反應,博雅皺起眉頭。
「有什麼不對之處嘛?」
晴明搖搖頭,無奈淺笑。
「我沒這麼說,總之,不說這些旁的了——博雅你應當知曉那傳助的住處所在罷?」
「自然知道,不如說,京城裡不曉得傳助所在的,大概也只有不缺好酒的晴明你了。」
「唉呀,博雅總算是會說些笑言了——總之,閒話暫且休提,麻煩你帶路。」
晴明敲了敲扇子,對著博雅微微一笑。
「有些事……我想親自問問他。」
「唔。」
應了聲,博雅站起身來。
「現在就走?」
「現在就走。」
邊說著,兩人搭上了不知何時已停在門口的牛車,伴著轂轆轆的聲響,緩緩的朝著傳助的居所而去,車上,兩人繼續交談著。
「說到這傳助,你知道關於他的一個傳聞嗎?晴明。」
「嗯?哪個傳聞?博雅想說的話,我願聞其詳。」
「……我總覺得你這句話沒安什麼好心眼……」
慣常嘟嘟囔囔抱怨幾句,但也早已習慣友人對自己的促狹之心,博雅擺擺手,就將這事拋諸腦後。
「算了,就是有傳聞說:若是喝了這傳助所釀的酒,便可得鬼神庇佑。」
聞言,晴明闔起了扇子,輕敲著兩人之間的茶几搖了搖頭。
「這話說得不對,博雅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鬼神皆喜好酒不假,但若如此,就算要庇佑,也僅是釀酒人與好酒本身罷了,單純僅是飲下好酒的人,是不會受到庇佑的。」
「……聽你這麼一說,確實如此……」
博雅 還在想著,牛車也漸漸停了下來,接著車外傳來了式神的呼喚。
『晴明大人、博雅大人,已經到了。』
兩人下了車,就看傳助正強牽著笑,將一葫蘆的酒交給一名英俊的少年武士,那名少年武士有著一頭叫京城裡的女眷都要羨慕的烏黑長髮,此刻正鬆鬆的束在腦後,腰間別著兩把刀、一串散發著溫潤光澤的佛珠以及一串鈴鐺。
正將葫蘆繫到腰上的少年武士彷彿注意到了兩人打量的目光,抬眼望來,對上視線的剎那,就算是見慣妖鬼精怪那樣美貌的晴明,都不由得在心底讚賞了一聲少年武士的好相貌。
少年武士回頭將錢袋給了傳助,又轉過身對著晴明和博雅一笑,就與兩人擦肩而過。
而傳助立刻迎了上來。
「博雅大人!您能請來晴明大人真是太好了,俺真是不知道要怎麼辦了……!」
才不過幾日過去,傳助卻已憔悴的像是已經過了十多年,他抓著已有些花白的髮,泛紅著眼,佝僂著身子,幾乎要將頭顱埋進膝間。
「求您了,晴明大人,請您千萬要幫助俺。」
「先別急,我們先進去再說。」
晴明彎下腰將傳助扶起,博雅則是拍拍傳助的肩膀。
「既然晴明都說了要幫你,那絕對是沒問題的。」
興許是晴明的到來給了傳助幾分底氣,在博雅的安慰下,傳助總算略為放鬆了緊繃的肩頭,再次露出了有些憨厚的笑。
「博雅大人您這麼說,俺就覺得安心多了。」
兩人隨傳助進了屋坐下,傳助從一旁的箱籠中取出一小壺酒,放至爐火旁靜靜溫著,再次對著晴明伏身下拜。
「晴明大人,請您幫幫俺。」
晴明沒馬上應承下來,只是用摺扇輕敲地面的木板,開口。
「先說說你的事罷。
聽博雅說,你丟東西的那天,本就是要來尋我的?」
直起身的傳助搔搔頭,頷首。
「正是如此。
這件事……說起來俺也相當慚愧,
雖說俺釀的酒是那麼受大人們吹捧,但俺有自知之明,俺的釀酒技藝與他人並沒啥分別。」
「怎麼可能!」
一旁的博雅出聲駁斥。
「我也是喝過傳助你釀製的酒的,那滋味旁人絕對拍馬難及……」
「博雅大人,您對俺釀的酒這麼讚賞,俺很開心,
只是,俺釀的酒之所以能有這般滋味,是因為……」
嘆了口氣,傳助如是道來。
在傳助目前所居住之處更加北方的某處山腳有個小村落,那是傳助的故居。
那座村落依靠山邊,村民依靠著山上的資源度日,日子雖然不能說是富足,但也過得去,只是,村民總口耳相傳著一句話:
『山神大人在山中劃下了一條線,那條線千萬不可越過,否則會受到懲罰。』
那時,傳助還未搬遷至目前的住所,甚至不是以釀酒維生,僅僅只是個砍柴的樵夫。在傳助已經想不起來的某一天,在山上砍柴的傳助突然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氣。
那時的傳助並不清楚這是什麼東西的氣味,他只知道聞到了這股香氣,渾身都溫暖了起來,連身上舊傷所傳來的疼痛都減輕不少。這股香氣帶著難言的熱烈氣息,若是大口呼吸還能覺得身體有些刺癢,但那種渾身暖洋洋的感覺還是讓傳助大起了膽子,朝著香氣傳來的方向前去。
走著走著,傳助不知不覺來到了『界線』附近,要是以往的傳助,必定會回過頭去,但被這陣香氣吸引了全部注意的傳助,早已沒有餘裕去關注自己是否越界,他只是順著香氣不停、不停地往前走。
漸漸的有水聲傳來。
再往前走些,傳來的不只水聲,還有逐漸漫過腰部的霧氣。
等傳助發覺不對時,他已經被霧氣團團包圍,伸手不見五指,連自己身在何處都無法知曉,這時,傳助才心慌了起來,他回想著自己方才的路徑,在意識到自己已經越界之時,傳助的臉色頓時慘白。
『越過那條界線的人,就會被山神大人留在山上。』
『越過那條線的人都回不來了。』
曾經聽過的村民的談論湧上腦海。
傳助慌不擇路的往前跑去,卻總覺得依舊在原地打轉,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他總隱約聽見了嬉笑的聲音。
最後,跑累的傳助跪在地上,用力的磕了好幾個頭。
「山神大人請原諒俺,
俺只是聞到了極香的氣味,不知不覺沉迷其中,越過了界線。
請山神大人原諒、請山神大人原諒!」
被眼淚鼻涕糊了滿臉,傳助不停磕頭,只希望自己能夠平安下山。
香氣越發濃郁。
從聞到香氣開始就已經有些暈陶陶的傳助到這時終於撐不住,意識逐漸渙散,但他仍在不斷的磕頭。
『雖不知酒為何物,卻本能的可知曉酒的好處嘛?
哈,那便將此物予你罷!
那種臉做什麼?安心,不是酒葫蘆裡的神酒—--
所以你可別插手,壞了本大爺的樂趣……你就親自來賠。』
接著是一陣細碎到讓傳助無法分辨的對談,最後只聽得一聲低笑,傳助終於支撐不住,徹底暈了過去。
等到傳助暈頭暈腦的醒來,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山腳處,砍來的木柴散落一地,而在他背著的柴架上,卻多了一個小小的葫蘆。
「那裡頭,裝得是飄散著俺在那山上聞著的香氣的水,俺嚐了嚐,那滋味俺永生難忘。
這時的俺想起了那人的話,又去找了人問話,才知道此物正是『酒』。」
傳助搖頭晃腦的喟嘆著。
「於是,俺在知曉那物名為『酒』之後,一直想試著再弄到同樣的東西嚐嚐。」
這時,晴明接過了話尾。
「而你所釀之酒,都是在這葫蘆幫助下才釀成。」
傳助點頭。
「所言正是,不愧是晴明大人。
俺雖然輾轉學到了釀酒之法,但手藝仍舊無法與此葫蘆釀出的酒相比。
只是,前段時間,俺發現葫蘆釀出的酒香氣變淡了,便想著要去找晴明大人您幫忙看看,之後的事,您也知曉了,俺就是想請您幫忙,看能不能找回這葫蘆。」
晴明展開扇子,遮擋住了半張臉,思忖半晌後,對傳助點點頭。
「我會盡全力一試,但,希望你也做好最壞的打算。」
隨著講述,眉頭也已逐漸舒展的傳助頷首。
「這俺知曉,真是相當感謝您,晴明大人。」
「不必這麼多禮,既然已經知曉緣由,我就和博雅先行一步了。」
說著,晴明和博雅都站起身,傳助連忙跟上去,將兩人送離了他的居住。
牛車上,從傳助開始講述起,就一直很安靜的博雅抓耳撓腮,憋了半天才又開口。
「晴明,那傳助……」
「啊,的確是博雅你想的那麼回事。」
晴明笑著頷首,博雅則是有些不服氣的皺起眉。
「我可什麼都還沒說……晴明你怎麼就清楚了?」
「唉呀,依博雅你的好心腸,大約就是擔憂著傳助之後的營生罷?」
瞧了瞧博雅的臉色,晴明將目光投向簾外。
「博雅方才想必是太過擔憂傳助而沒注意,
那傳助方才所拿出的酒,紮紮實實是他自己的手藝。」
想起方才溫醇甘美的酒液,博雅有些訝異的瞪大了眼睛。
「所以說……」
「正是,那傳助的手藝,其實早已勝過他人,只平時太過依賴那葫蘆,才一直沒發現罷。
少了葫蘆上的妖氣影響,他所釀成的酒少了那熾烈的口感,卻多了份細緻的甘美,想必更討那些大人喜歡。」
言罷,晴明原本輕鬆的神色凝重了些許。
「我更加在意的,是給予那傳助葫蘆的『山神』與取走葫蘆的『女妖』……」
「有什麼問題嘛?」
「這部分向博雅你說明還言之過早,只是……」
「嗯?」
「沒什麼。」
晴明晃了晃腦袋,做了總結。
「過幾日,我再傳訊於那傳助罷,他與這葫蘆……緣分已經到了。
方才他的神情,也是知曉這點的,倒是不用太過擔心。
這次那葫蘆被奪走,對那傳助也是好事。」
聞言,博雅有些感嘆。
「這世間之事……果然像是個圓啊……」
「正是如此。」
晴明說著,笑著抿下一口茶。
「博雅啊。」
「嗯?」
「今日天氣正好吶。」
「啊?嗯,是呢,天氣正好。」
牛車緩緩的往土御門大路前行,此次傳助的請託,也算是告一段落了。